20171230

略談李商隱


早陣子與人爭論杜甫和李商隱的高下,我是杜甫迷,同意《滄浪詩話》說杜詩乃「集大成者也」,自然認為以詩的整體成就來說李商隱不及杜甫。不過,雖然我認為杜甫勝過李商隱,但那不表示我不喜歡李商隱的詩;事實上,大小李杜四位詩人,我的喜愛次序是杜甫、李商隱、李白、杜牧。

不少人喜歡李商隱的無題詩和那首特別有名的《錦瑟》,這些詩,可用「哀麗」二字形容,即使其中的典故難懂,寫作目的不明,讀者仍然會被那些如夢似幻的意象觸動心靈,有點莫名其妙,但總之就是妙。


然而,李商隱的詩不限於哀麗,無論是題材還是風格都是多樣化的。他的一些古詩十分寫實,例如《行次西郊作一百韻》,寫民間疾苦,有「依依過村落,十室無一存,存者皆面啼,無衣可迎賓,始若畏人問,及門還具陳」那樣平實的詩句。李商隱有一首七我特別喜歡,風格與那些著名的無題詩迥異,沒有奪目的意象,文字平實,幾近直露,卻令人感動:

                       《暮秋獨遊曲江》

荷葉生時春恨生  
荷葉枯時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長在  
悵望江頭江水聲

第一二句重複了「荷葉」、「生」、「時」、「恨」,卻毫無絮絮叨叨之感,反而有一彈三歎的韻味,在重複中讓人感受到不變中的變和變中的不變。第三句講情不變,第四句講江水流逝,也有重複用字 (重複了「在」和「江」),也是變與不變的對比。「悵望江頭江水聲」是妙句,看似平常實奇絕:「悵望江頭」,望的自然是江頭,但加上「江水聲」三字,效果便全然不同了,好像說望的是江水聲;可是,聲音不是聽的嗎?怎可以望?是明明聽到江水聲,卻由於太惆悵,聽而不聞?這一「混淆視聽」,便間接表達了「悵望」的「悵」是如何地深刻,而這深刻的悵望,反過來令人懷疑「深知身在情長在」未必真的是深知了 --- 人生在變與不變之間遊走,其實沒有多少事情是可以肯定的,到頭來也許不過是春恨和秋恨而已。

要真正欣賞李商隱,不能只讀他的哀麗之詩。

20171228

如何自學哲學:初階篇


我雖非南宮夫人或南極仙翁,也偶爾收到讀者或網友的問題。昨天有網友問我:「如果想自學哲學,應該如何入手?」這問題不好答,要先知道問者的學識背景、自修哲學的目的、希望自修到甚麼程度等等,才可能提供一些自學的方法。追問之下,這位網友說自己是大學畢業程度,沒讀過任何哲學課程,只看過我的網誌和一些網上的中文哲普文章,現在想進一步認識西方哲學 (我這裏說的「哲學」,也是只限於西方哲學) ,不是要深入研究,興趣而已,但不想做盲頭蒼蠅,事倍功半,更怕甚或「誤入歧途」,讀壞頭腦。

好,就憑那句「怕讀壞頭腦」,我願意花些時間提出較有系統地自學哲學的門徑。先就這位網友的背景寫「初階篇」,過幾天另寫一篇給程度較高的人 (即對哲學已有些認識,大約等同完成了初階),題為「進修篇」。

(一) 文字

自學西方哲學,不能只看中文的材料,因為用中文寫的西方哲學書和文章不多,質素高的就更少,完全不能和英文的材料相比。有關西方哲學的英文好書和好文章多得很 (德文、法文或其他外文的當然也有,但我只能講我熟悉的),大多沒有中譯,即使有中譯,也少見是譯得好的。因此,如果你的英文閱讀能力不高,我就會勸你先在這方面磨練一下;其實,看些淺白的英文哲學書也是增強英文閱讀能力的方法,起初會辛苦些,但只要記住自己是同時學哲學和學英文,一舉兩得,便不會那麼容易感到氣餒了。

(二) 大圖像

學問之一大忌是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哲學亦如是,應該一開始便掌握大圖像 (big picture) ;起初的大圖像必定是很粗略的,裏面的項目之間的關係不夠清楚,但不要緊,讀下去便能夠逐漸改進,掌握的大圖像越來越清楚仔細,然後在最大的大圖像下再分不同的大圖像 (歷史發展、哲學家、流派、理論等等)。有了大圖像,無論讀的是哪位哲學家、哪個哲學問題、哪個學說或理論,都應該放在大圖像的脈絡裏來了解,那便較容易有全面和正確的認識。

要自己建構大圖像,是困難的事,如果能找到一本提供大圖像的好書,便省力得多了。這樣的書肯定不多,我所知的只有一本:

David Papineau (ed), Western Philosophy: An Illustrated Guid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全書共六章,不同作者,都是英國頗有名的哲學教授;每章討論一個哲學研究的大範圍 (例如 Mind and Body),講解重要的理論和概念,以及它們之間的關係,穿插著介紹一些重要的哲學家。讀畢此書,應該對西方哲學有一個粗略的大圖像。

(三) 哲學史

雖然大圖像包括了一些哲學史資料,但初學哲學的人還是應該讀一本簡明的哲學發展史,認識各哲學家和哲學流派的相互影響和承傳關係。我會推薦英國著名哲學學者 Anthony Kenny 寫的這本:

Anthony Kenny, A Brief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 (Wiley-Blackwell, 1998)


(四) 邏輯

讀哲學不能不懂點邏輯,初學者應該先掌握一些基本的邏輯概念和論證結構,不必急於學符號邏輯。這方面我有兩本書推薦:

Anthony Weston, A Rulebook for Arguments, 4th edition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2008)

Graham Priest, Logic: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Weston 那本較實用,Priest 那本主要是解釋邏輯概念和邏輯難題。雖然這兩本書都相當淺易,但適宜一讀再讀,以便能牢記其中重要的概念。

【Priest 那本剛出了第二版,多了兩章,全書也長了二十多頁,但我仍未看過,所以還是推薦舊版好了。】

(五) 哲學問題

上面的書都讀過了,便可以看一些以哲學問題為本的入門好書。雖然這些書大多沒有哲學史成份,但書中討論的哲學問題還是有它們的歷史根源和時代意義,不可不察也。然而,讀這些書的時候,可以集中思考如何處理那些哲學問題,盡力保持頭腦清晰,絕不馬虎,看不明想不通的地方要停下來反覆思索,直到理清為止,然後才繼續讀下去。我推薦以下兩本書:

Thomas Nagel, What Does It All Mean?: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to Philosoph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Robert M. Martin, Philosophical Conversations (Broadview Press, 2005)


Nagel 大名鼎鼎,而他這本小書確實寫得好:深入淺出,精簡之餘能同時引起讀者對哲學問題的疑惑。不過,我還是較喜歡無甚名氣的加拿大哲學教授 Martin 寫的那本;Martin 用的是對話體,寫得生動有趣,並清楚地顯示了哲學問題錯綜複雜之處,讓讀者明白到為何哲學爭議難有定論,卻又值得思考下去

(六) 不宜

- 不宜貪多務得,就算是初學者,也必須慢慢來,弄清楚概念要緊;囫圇吞棗,快速往腦袋硬塞一大堆甚麼 isms 和哲學概念,是害了自己。

- 不宜隨便相信三手資料,例如一些簡介式的哲普文章,作者看的已是二手資料,而且寫這類文章的人一般哲學程度不高。

- 不宜開始時已經偏狹,專讀一個哲學家 (例如尼采) 或一個哲學流派 (例如存在主義) ,否則很容易誤解,或變成哲學崇拜。

- 不宜寫哲學文章,因為你還未有能力;先虛心學習,不要好為人師,否則難有進步。

20171226

時日


一個人年紀大了,也許是到七八十歲吧,或是有重病絕症,便會感到自己時日無多。其實,沒有人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即使是身體健康、如日中天的人,也可以隨時意外死亡;這個事實,除了孩童人人皆知,只是因為年青時突然死去的機會不高,便安心相信自己還有很多個十年,毋須擔憂時日無多。

感到時日無多又如何呢?有些人會恐懼,那是由於怕死,著眼點是生命的終結,而不是距離那終結還有多遠。有些人會焦急,他們未必怕死,甚至完全不怕,那「時日無多」的憂心,並不在於生命終點的臨近,而是在於餘下能走的路已非常短。當然,有些人雖然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但沒有甚麼感受,還是日復一日刻板地過活便是了。

年過五十,我已開始感到時日無多。假如是父母輩的長者聽到我這樣說,會立刻高聲說:「大吉利是!」我則百無禁忌,只是講出心中所想。我父母俱不長壽,我沒有很大信心自己會活過六十五歲。我不怕死,但想長命 (「不怕死,想長命」沒有矛盾),不只是多活一二十年,而是長命兼有腦力和活力去做不同的事。這個願望,在生活豐裕和醫藥進步的社會,不算是奢想吧!

一開始感到時日無多,便強烈意識到時間寶貴。我喜歡南音,昨天看了一個電視節目,是香港電台製作的《香港故事-修復時刻:說唱南音》,專訪人物是音樂奇人唐健垣先生 (為甚麼是曾俊華主持?) ,他在訪問中有一段說話,令我特別感動:

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有很多書未看,有很多琴未修理好,還有很多文章未寫,有些琴曲想熟練但未練好。每樣事情都要時間,所以我不會跟人上茶樓吃一盅兩件,花三小時坐在茶樓,或吃頓中餐雲吞麵都談了四十分鐘,這不須要;雲吞麵,一個人下去吃,吃完立即回來繼續工作。



唐先生的一連幾個「很多」,我感同身受:我也是有太多事想做了,餘下的日子肯定不夠去完成這些事,惟有珍惜時間,趕快多做一些。不過,唐先生已年逾七十,那「時日無多」的焦急應該比我的強得多。

我的一些朋友或者會問:「你感到時日無多,強烈意識到時間寶貴,為甚麼還經常用臉書和寫文章罵人?那不是浪費時間嗎?」我的答案很簡單:「用臉書和寫網誌 (包括罵人的文章) 都是我想做的事啊!」當然,我還有很多其他想做的事,而且是更重要的;可是,對我來說,生命的豐盈在於多變化、多姿采,如果只許我看書、做研究、寫論文,不許我用臉書、寫網誌、彈鋼琴、鍛鍊肌肉,我那「時日無多」的感覺反而不會那麼強烈。假如唐先生認為花三小時坐在茶樓跟五湖四海的人閒聊是值得做的事,能豐富自己的生命,他應該會減少一個人去吃雲吞麵,午飯不必匆匆而去、匆匆而回了。

20171223

聖誕雜談


又到聖誕,像往年一樣,有些鄰居在十二月初便為聖誕佈置家居,不只屋內,連屋外也掛上燈飾,放些擺設,晚上本來暗黯的街巷陡添華彩。我的鄰居比較踏實,聖誕裝飾不至奪目耀眼,不過,離我家不遠處,便見到這樣誇張的佈置:


至於我家,兒子小時候,為了讓他開心,我們會裝置聖誕樹,掛上很多飾物,下面擺些用花紙包好的聖誕禮物;不過,到兒子十歲時,我們知道他已不在意這些裝飾,便再沒有這樣做了。聖誕不聖誕,家裏沒有兩樣。

我說不上很討厭聖誕節,但至少是完全不當一回事。如果說是有點討厭,就是那鋪天蓋地的聖誕商品宣傳,以及聖誕前幾天的繁忙交通;我居住的 college town 只有約十萬人口,平日到處交通暢順,但到了十二月二十日左右,很多地方日間都塞車,本來十分鐘的車程被拖慢為三十分鐘。

聖誕期間,我也樂意向人說聲 "Merry Christmas" 或 "Happy Holidays"。這兩個說法,我沒有偏好,想起來,可能是說 "Merry Christmas" 多一些。大約十年前開始,美國的保守派為了攻擊「政治正確」,製造了所謂 "the War on Christmas",主要是透過 Fox News (尤其是評論員 Bill O'Reilly) 的洗腦式宣傳,一方面不斷重複「美國是基督教國家」這個錯誤的說法,另一方面極度誇大自由派極端分子的影響,以偏概全地將自由派描繪為「只許說 "Happy Holidays",不許說 "Merry Christmas"」,令人覺得他們十分霸道。事實上,很多說 "Happy Holidays" 的自由派並不介意說 "Merry Christmas",這個情況《華盛頓郵報》在幾年前已報道過;以個人經驗為例,我的自由派朋友都會說 "Merry Christmas",就連我系裏那兩位最堪稱「左膠」的同事,也不堅持一定說 "Happy Holidays"。

美國不是以基督教立國,這是文化常識。不錯,美國大多數人信奉基督教 (廣義的,包括天主教) ,但這不等同於美國是一個基督教國家 (a Christian nation);早兩天在臉書見到一幅趣圖,說的正是這一點:

(圖片來源:https://www.facebook.com/TheOther98/)

猶太人不慶祝聖誕,這也是文化常識吧。雖然對於大部份人,說 "Merry Christmas" 或說 "Happy Holidays" 沒甚麼分別,但對不信耶穌不慶祝聖誕的猶太人,還是說 "Happy Holidays" 恰當些。(兒子的女朋友是猶太人,我因此多認識了美國猶太人的生活,例如他們在聖誕節那天,大多會到中國餐館吃晚飯,已幾乎成為習俗。這個做法的起源,據說是由於多年前聖誕節那天仍然營業的只有中國餐館,猶太人不在家弄聖誕餐,出外吃,便惟有光顧中國餐館了。)

其實,大家都知道,聖誕節的主角根本不是耶穌,而是聖誕老人。

20171222

營營


(圖片來源:http://s9.sinaimg.cn/)

東坡詞中我特別喜歡這首《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那種亦醉亦醒、入世而不迷失、無奈中顯灑脫的境界,雖不是尋常容易,卻也非高不可攀;不必是神人天才,只要人生體驗夠,反省力足,便有可能達到這個境界。

最近多思考了「營營」兩字。「營營役役」是常用成語,一般的解釋是「奔波忙碌,勞苦不息」,也意味著不知所為何事。根據這個理解,「營營役役」是同義複合的疊字,即「營營」和「役役」的意思相同,跟「快快樂樂」、「憂憂愁愁」、「偷偷摸摸」、「辛辛苦苦」等的結構一樣。

然而,《臨江仙》裏「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兩句,令我對「營營役役」有了新的理解。「長恨此身非我有」說的是「役役」,即被別人、被環境、被際遇、被自己的慾望所役,受著支配,身不由己。「何時忘卻營營」的「營營」,說的卻是另一回事,指主動的思想,所以才談得上「忘卻」;「忘卻」在這裏的意思不是忘記,而是不計較、不考慮、或放棄。(註一)「營營」指的主動思想,是猜度、計算、謀劃等關乎個人利害得失的思慮,而「忘卻營營」,就是放棄這種思慮。這樣解釋「營營」,不是憑空估計蘇東坡的詞意,因為「營」字本有計算或測量之意。(註二)

人生的迷失,不只在於役役,還在營營,而且營營的思慮令人受到更多的限制,即是加強了役役;一旦忘卻營營,便可減輕役役,明白到無論如何計算謀劃,耍甚麼手段,工於心計到何種程度,在人世和歷史的江海中,個人永遠是一葉小舟而已,何必呢!


(註一) 賈誼《治安策》:「為人臣者主耳忘身,國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義所在。」三個「忘」字都是不計較、不考慮、或放棄的意思。

(註二)《呂氏春秋》:「審棺槨之厚薄,營丘壟之小大。」

20171217

哲學拍檔


我跟同事 Z 合寫過兩篇期刊論文,合作愉快,互有裨益,是難得的學術經驗。雖然合寫論文在哲學界已逐漸普遍,有些論文甚至有兩個以上的合著者,但要找到可以共同研究的題目和合適的拍檔,實不容易。

(圖片來源:https://en.share-gate.com/)

我就曾經嘗試跟另一位同事 E 合作,看看能否寫一篇關於 normativity of meaning 的論文,兩人隔星期便會面一次討論問題,長達一年時間,一起讀了很多論文,連 Allan Gibbard 那本極艱深難懂的 Meaning and Normativity 也讀了,討論了,結果還是甚麼都沒有寫出來。這次之後我和 E 還不死心,也是基於共同興趣,一起讀了些關於民主的哲學論文,討論了差不多十次,雖然在過程中不能說沒有得著,但最後仍然是合作失敗。

為甚麼我跟 Z 合作這麼成功,但跟 E 卻無功而還呢?我相信主要是因為我和 Z 的思考方式及風格接近,和 E 的卻有頗大的分別。E 的習慣是集中思考他認為是問題中最重要的一點,鑽得夠深了,細節也弄得夠清楚了,才慢慢開展,建構立場和論證。我和 Z 則比較天馬行空,先嘗試不同的進路,討論不同的重點,然後逐漸收窄;在討論時各自提出很多還未完全成形的論證,互相批評指正,這些初步的論證大多數在討論過程中被淘汰,但往往會剩下一兩個較站得住腳的,容許我們繼續修正,然後研究便有一個確定的方向,最後是完成建構論証。我和 Z 的寫作風格也接近,有了完整的論證和各部份的綱目後,寫作的分配便是易事;我和 Z 兩篇論文的寫作,各自寫的部份都互相百分百接受,沒有一字提出改動。

還有一點,就是 Z 和我都是思考反應很快的人,在討論問題時的節奏很合拍;相較之下,E 反應較慢,不是他不夠聰明,而是他習慣深思熟慮,小心翼翼,不輕易形成論點。快,不一定好,慢有慢的好處,可是,如果一快一慢,討論時便容易脫節,較難有進度。

我和 Z 剛開始了一個新的合寫論文計劃,是我們第二篇論文的延續,仍然是寫科學哲學裏關於 explanation 的問題,但涉及 "randomness" 和 "pattern" 這兩個十分棘手的概念,相信至少要一兩年後才會有成果 (如果有的話)。今天和 Z 討論了近兩小時,這是第二次討論,有少許突破,十分愉快,所以有興致寫這篇講哲學拍檔的文章。回家後不久,便收到 Z 的電郵,說關於剛才討論到的一點,他想到一個論證;我一看便見到不妥之處,正要回覆,卻收到 Z 的第二個電郵,說自己搞錯了,叫我 "never mind",我便只回覆了一句: "I was about to say that you were wrong." 他當然不會介意我這樣說。

20171207

"Zero Tolerance"


十九今天又十九。此人筆下一向錯謬極多,但我時間有限,只能偶爾寫篇短文指出他較嚴重的錯誤,為改善公共空間的資訊質素出點綿力。他今天搞錯的,是關於在美國頗流行的用語 "zero tolerance":

「零容忍」(Zero Tolerance) 此一名詞之出處,自紐約前市長朱利安尼。這位新市長一上任,就聲稱對罪案「零容忍」,意即必動用一切警力,橫掃罪行。(見〈美式英語問題多〉)


(圖片來源:http://future-sync.com/)

朱利安尼 (Rudy Gulianni) 是 1994年至 2001年的紐約市市長,在他任期開始時,紐約市警察局局長 William Bratton 推行多項警隊改革,頗見功效,朱利安尼推許這些改革為警察對罪惡「零容忍」的典範 (the epitome of "zero-tolerance" policing)。然而,《紐約時報》早於 1972年已有文章使用 "zero tolerance" 一語,而在八十年代列根政府所謂「毒品戰爭 (The War on Drugs)」運動的宣傳和文件中,亦見到這個用語,朱利安尼只是使用了一個當時已開始流行的詞語而已。這些資料在網上可說不費吹灰之力就查到,只有不學無術兼懶惰的作者,才會寫出朱利安尼是 "zero tolerance" 「此一名詞之出處」這樣的錯誤。

順便也做一點簡單的概念分析吧。十九這樣寫:

但是崇洋該總歸有點底線。即使 Zero Tolerance,是美語,不是上佳的英文。英文一個 No字,已經代表 Zero。走進一家餐廳,裏面有告示:No smoking,不必說 Zero smoking。

他那混亂的頭腦想不到的,是 tolerance 跟 smoking 有一個重要的分別:smoking 乃非此即彼 (all or nothing) 之事,要麼吸煙,要麼不吸煙,有一條明確的界線,一邊是 Yes,一邊是 No;tolerance 有程度之分 (a matter of degrees) ,可以只是稍為容忍,可以是十分容忍,也可以是在兩者之間,"zero tolerance" 表達了這個「程度」的概念 (例如 zero to ten 便是一個 scale)。[註]

Anyway,我同意「崇洋該總歸有點底線」,至少要先搞清楚洋事物、洋資料的真相才好去崇,你看,崇洋崇到十九這樣錯漏百出便肉酸了。不要以為他只是搞錯美國的洋事物,英國的他也搞錯不少,有空我會再寫文章談談。


[註] 雖然 smoking 是 all or nothing,但說 "zero smoking" 也不是不可以:跟一些有指定吸煙區的地方對比,可以說這地方是 "zero smoking",而這對比就成為程度之分;另一個用法是指戒煙的進程,完全戒掉就是 "zero smoking",這裏也顯然有程度之分。

20171205

《論語》札記 (二)


(圖片來源:http://wap.kaiwind.com/)

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 (《論語泰伯》)

楊伯峻《論語譯注》這樣語譯:「狂妄而不直率,幼稚而不老實,無能而不講信用,這種人我是不知道其所以然的。」根本不通。

說「這種人」,意思是一種人了,可是,「狂妄而不直率」、「幼稚而不老實」、「無能而不講信用」分明是不同的品質,雖可為同一人所有,卻不一定,可以一人只有其一或其二。如果真的是三種品質,原文沒有任何地方足以支持「這種人」(即「同時擁有這三個品質的人」) 這個理解。

然而,我同意這裏孔子批評的是同一類人。準確點說,「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雖有不同,但孔子著眼的是三者共通之處;這共通之處,亦正正是孔子說「吾不知之矣」的理由。

「狂而不直」的「狂」,指的不是狂妄,而是不受約束 (包括外在約束和自我約束),與《論語•子路》裏「狂者進取」一句的「狂」同義。這種狂,不一定是率性而行,不一定是純真的表現,也可以是有計算的,也可以不過是達到目的之手段;如果是後者,就是「狂而不直」了。

「侗」的其中一義是「未成器之人」(見《康熙字典》),與「童」通,可引申為「幼稚」或「無知」之意,但我認為應該理解為「看似單純」或「天真無邪之貌」;「愿」是「正直、沒有機心」之意。「侗而不愿」就是看似單純,其實有機心。

「悾」,誠也 (見《康熙字典》);「悾悾」,可以理解為誠懇可信之貌。「悾悾而不信」,就是看似誠懇,其實是沒有誠信、不可靠。「悾悾而不信」一句,可以理解為與「狂而不直」和「侗而不愿」並列,也可以理解為概括這兩句的意思。

上面說的「同一類人」,就是看似率真或誠懇、骨子裏卻是狡詐之人。「吾不知之矣」的「之」是代名詞,這是很簡單的句子結構,「之」指的是前面三句談到的那類人。孔子為甚麼說「吾不知之矣」呢?因為他沒有這樣的機心,也不願意去猜度這些人的動機和想法。

20171202

十九技


「十九」,乃香港網上用語,諧音粵語粗口「濕㞗」;根據《香港網絡大典》,「十九」一語是用來「暗喻一些人,明明是低俗的,不重要的,卻常常刻意標榜自己重要、有料、有品味等」。然而,現在「十九」更常見的用法,是貶稱專欄作家陶傑;陶傑的粉絲視他為「香江第一才子」,但不喜歡陶傑的人卻愛稱他「十九」。這個稱呼的來源是多年前黃毓民給陶傑起了「十九才子」這個花名,用來概括他「陰陽怪氣」、「扮曬師爺」、「扮曬魚蝦蟹」、「老屎忽相」等特徵;花名可能只是隨口說出來的,但由於太傳神,遂得以流傳。

其實這些不是新資料,網上讀者大多知道。然而,直接使用「十九」在紙媒稱呼陶傑的,以我所知,馮睎乾是第一人;馮翁德高望重、溫文爾雅,這次「咁鬼惡死」,可見他真的是「把幾火」。馮睎乾評論的,是十九在臉書貼出的〈兄弟姊妹站出來〉,我不打算續馮翁之貂,就有關事件指出十九的不是。我想分析的,是一個現象:無論十九言論多麼十九,總會有很多人支持他,甚至留言替他辯解;例如這一次,馮翁也留意到,「陶先生鴻文〈兄弟姊妹站出來〉,like 數成千上萬,多到沒頂」。

當然,有些人是真心支持,也有盲目支持偶像的粉絲,但言論十九而得到這麼多人支持,單用這兩點來解釋是不足夠的。我認為十九之所以無論多麼十九也得到那麼多人支持,部份是由於他運用了一種特別的寫作技巧,可稱之為「十九技」。

十九寫文章,肯定是已先認清自己的目標讀者,投其所好。然而,僅僅是投目標讀者之所好,很多作者也會,不是絕技。十九技的要訣是:不論看似是義正詞嚴還是嬉笑怒罵的文章,都是焦點模糊,而且總留下一些線索,可以令讀者理解為他是運用了所謂的「曲筆」;至於曲筆該如何直解,那些線索卻不明確到可以幫讀者決定,因此,替他辯解的人可以各取所需,自由發揮。十九粉絲既多,他一使出十九技,走出來替他說話的人自然不會少了。此外,十九技也可以令他的一些粉絲得到「有能力解讀陶傑曲筆」的滿足感 (這些人很愛批評別人「理解力低」、讀不懂十九的文章),護十九就更加落力了。

就以〈兄弟姊妹站出來〉為例,文章的標題、影自己拿著印有 "Me Too" 文件的附圖、以及第一句「見到荷李活女明星個個玩得咁型」,都好像是開宗明義批評反性侵的 "Me Too" 運動;可是,十九接著說自己幼稚園時被女教師摸面「性侵犯性欺凌」的故事,卻又好像不是正經的批評。然而,他指出這件事「年代久遠」,然後又說「單方面貼張Selfie」,就可以令某人被視為性侵者,便是刻意令讀者聯想到呂麗瑤事件,又像是正經的批評了。不過,他筆鋒一轉,連問「荷李活處處色魔,香港體育界又咁淫賤,咁學界有冇教獸?宗教界有冇牧屍?香港影視娛樂圏,唔通又只係一個人人追求戲劇藝術進修的清淨天堂?」幾個問題,那麼,他究竟是不是旨在諷刺呂麗瑤,便又變得不那麼清楚了。最後那個 P.S. 提到前警務處處長曾偉雄如何回應記者問及梁齊昕在 Facebook 透露家暴,就是我說的「曲筆線索」,其實與全文關係不清;果然,有人就是執著這一段,肯定十九此文的目的是諷刺警方選擇性執行職務。

寫文章而要經常運用十九技,這本身就很十九。

20171201

世界會變得更好嗎?


現代科技進步之快,在過去二三十年,已達神速,就以我們隨身攜帶的手提電話為例:二十年前的手提電話機身已小至可以放進口袋裏,但功能也不過是電話,現在的手提電話不止機身更小更薄,而且名為電話,實質上兼具小型電腦、相機、攝錄機、全球定位系統導航器等功能。高科技帶來生活上的種種方便,沒有人會否認,可是,這是否表示世界比從前好得多,而且會變得越來越好?這個問題並沒有明顯的答案。

去年在科技方面的一大新聞是人工智能圍棋程式 AlphaGo 擊敗了圍棋世界冠軍李世乭,而更令人驚異的是,一年多後,這個人工智能圍棋程式的最新版本 AlphaGo Zero 已能在三天內自學圍棋,並連勝舊版本一百局!人工智能的發展將會怎樣,沒有人能肯定,但至少有些有識之士為此而擔憂,例如著名物理學家霍金 (Stephen Hawking) 便認為,人工智能繼續發展下去,會不斷提高能力,最後可能不受人類控制,懂得自我改進,超越和凌駕人類,甚至毀滅人類。從這方面看,科技的不斷進步可能令世界對人類而言變得更壞。人工智能的隱憂,也許已有點科幻的性質,然而,只要考慮到越來越逼切的全球暖化問題,便不難理解為何我們有理由相信將來的世界會是個惡托邦 (dystopia) --- 即使不像《銀翼殺手》(Blade Runner) 裏的高科技虛無世界,也很可能是《明日之後》(The Day after Tomorrow) 那樣的冰冷惡托邦。

不知道現在還有多少人相信人類在不斷進步,相信世界會變得越來越美好。其實,「人類 不斷進步」這個觀念是西方的,而且要到十七世紀的啟蒙時代才開始流行起來,主要是基於對人類理性的強大信心。三百多年後,我們所見人類在知識和科技上的進步,都是運用工具理性 (instrumental rationality) 的結果,可是,工具理性不能幫助我們決定價值取向。價值方面的問題,例如「人應該如何過活?」、「甚麼事物值得追求?」、「怎樣才是豐盛的人生?」、「人生有意義嗎?」,都不能只靠運用「目標-手段」式的思維來解答;因此,無論人類在物質生活方面的改善是多麼的大,在精神生活方面可以毫無改進,甚至是退步。換句話說,如果高科技的世界裏沒有恰當的價值,物質豐富而精神貧乏,那不見得比古代優勝 --- 尤其是古代那些精神生活特別豐盛的時期。

中國的思想家大多有崇古的傾向,早至孔子,已有復古的訴求,他特別崇拜周公,並說:「周監於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論語•八佾》) ;孔子嚮往的,是周代的禮樂,禮樂不是外在的文飾,而是能確立人文秩序與價值的制度。中國思想家中清楚地表明相信人類不斷進步的,要等到清末的康有為,他在《大同書》裏論述了人類社會發展的三個階段,即由「據亂」進為「升平」的小康社會,再進而為「太平」的大同社會;不過,康有為的論述還是要訴諸古代著作《春秋》和《禮記》裏的理念,而且他著重的仍然是恰當的價值而不只是物質進步。對於價值和精神生活,我們有很多可以向古人學習的地方。

世界會變得更好嗎?如果問的是人類的知識、科技、和物質生活水平,答案應該是肯定的;可是,如果問的是價值取向和精神生活,答案很可能是否定的。現在的教育不斷強調工具理性和 STEM,不重視能培養恰當價值的人文學科 (humanities),只會令情況變得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