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830

迫學生閱讀

我教的課都不會要求學生閱讀很多論文或書本,通常是約二十篇論文,每篇十多二十頁,只有共三百多頁的讀物;如果用書本,也不過是一本二百多頁的書,再加幾篇論文。系裏有些同事(尤其是教歐陸哲學的)要學生修一課便讀三、四本巨著,動輒千多頁,很多學生吃不消,學期未到一半便宣佈放棄,只上堂,不看指定讀物,靠課堂筆記來考試;如要寫論文,便到寫時才臨急速讀必定要讀的,希望能蒙混過關。

在學期開始時我都會向學生強調要盡量閱讀指定的讀物,並且仔細地讀 ,因為光來聽我講書是不足夠的 --- 他們讀哲學不是要同意我的看法,假如認為我講得不對,可以反駁或批評我說的;如果沒讀過我講解的讀物,便很難判斷我講的是對還是錯了。從我的角度看,我很容易知道學生是否已讀了我在講解的讀物,假如大部份學生都沒讀過,我會教得格外吃力;間中有些學生沒看過讀物便隨意在堂上胡謅,便更令我感到煩厭了。

雖然我指定的讀物不多,但總有些學生懶惰,二十篇論文可能看不到四、五篇。幾年前我想到一個方法迫學生閱讀,就是不用他們寫 mid-term paper,而代之以十篇論文撮要。每篇論文撮要是八百至一千字,十篇就是八千至一萬字了,一個學期只有十五個星期,因此,有時連續兩星期都要寫撮要,不少學生都覺得辛苦;偷懶不做嗎?不交功課就沒分數,而且我還規定欠交超過三篇撮要者會被罰,最後的成績會受影響,所以大部份學生至少交八篇撮要,交足十篇的亦不少

寫撮要前要先閱讀指定的讀物,撮要馬虎便得低分,就這樣,(懶惰的)學生被我迫得要仔細閱讀約一半的指定讀物。相信會有些學生埋怨我,但每個學期總有兩三個學生在學期末多謝我這樣迫他們,令他們得益不淺。

20120828

洋奴話?

「前者」和「後者」這一對詞語,不少人在寫作和說話時都會用到,古德明在剛發表的文章〈前者復後者〉裏卻不以為然,認為那是「洋奴話」。「前者」和「後者」的確是英文 “the former”  “the latter” 的翻譯,然而,來自英文,也不一定用之則不妥吧!語文不斷變化,可以吸收外來用語,只要吸收得其所,用得自然達意,便不應該以「古之所無」(註)為理由來反對。

古德明說「中文從來沒有這樣累贅的寫法」,並引了的《三國演義》和《說岳全傳》的例子,用來說明「前者、後者」的寫法不但沒有必要,而且妨礙理解,讀者要回頭再讀,才知道「前者」是甚麼,「後者」是甚麼。

我同意「前者、後者」的寫法很多時候都是不必要的,可是,有些情況用之無妨,因為不會妨礙理解,還可收避免重複詞語之效。有些情況不但用之無妨,實是非用不可;例如蘇雪林在〈幾位女作家的作品〉一文裏談到冰心兩篇題為〈往事〉的散文,先稱為「〈往事〉的第一篇」和「〈往事〉的第二篇」,然後她這樣寫:

「兩篇〈往事〉風格略有不同:前者是縹緲幽深,後者是纏綿悲壯。前者是回憶的甜蜜,後者是回憶的淒清。前者是天真少女的談心,後者是病中詩人的靈感。前者之色濃,後者之色淡。前者之味甘,後者之味苦。前者略病矜持,後者純任自然。我覺得第二篇寫得比較有趣味些。」

用了很多「前者、後者」,卻仍然是優美而有氣勢的文字,假如用「〈往事〉的第一篇」代替「前者」、「〈往事〉的第二篇」代替「後者」,那就真是累贅的寫法醜陋不堪。

古德明對「純正」中文的執著,近來似有矯枉過正之勢,希望他不會這樣繼續下去,以致走火入魔吧!


(註) 歐陽修〈醉翁亭記〉有「前者」和「後者」兩詞相對而用:「至於負者歌於途,行者休於樹,前者呼,後者應,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遊也」。不過,「前者」和「後者」不是 “the former”  “the latter” 的意思,而是指走在前面的人和走在後面的人。

20120827

重拾印刀

這個暑期到中國旅遊時,在上海博物館遊了半天,其中一個展館展出的是印石和印章,我沒想到竟能在那裏看到一些著名篆刻作品的實物和原鈐,喜出望外,獨自留在那展館看個不亦樂乎。這一看,重燃我對篆刻的興趣,回到美國後,立刻在架上抽出一大堆的名家印譜,一有空便翻看。然而,我已十年多沒有刻印了,工具和印石都收得密密的放在貯物櫃裏,亦恐怕沒有時間像當年那樣,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刻一方印章,所以下不定決心從拾印刀。

不久,我的推動力便來了。有一天,老婆突然提醒我,原來幾年前我應承了兒子替他刻一個印章,卻一直未兌現,於是我誓神劈願這個暑期完結之前一定交貨!過了幾乎兩個月,老婆和兒子見我一直沒動手,終於忍不住說不相信我真的會刻那方印章。其實我不動聲息,已寫了好幾個印稿,不過都不太滿意,才沒下刀 --- 篆刻之難,不在刀刻的技術,而在設計字形和在石上體現書法的藝術。

終於有一稿較滿意,昨天,也是暑期最後一天,我執起印刀,刻了十年來第一個印章。想不到刀法沒怎樣生疏,只是久未刻印,指力和腕力不及從前,刻一方不大不小的四字朱文印,便指腕俱軟矣!這方印章我用了黃牧甫一派的風格,方中帶圓,頗為稱意。

兒子收到印章,開心到不得了,千多謝萬多謝,除了喜歡那印章,還對我刻的那兩行小小的邊款讚嘆不已;看到他那反應,我亦老懷大慰。這小子也真的懂得討人歡心,晚上睡覺前,還特地走到我的書房,給我一個 big hug,再多謝我一次!

由於不想透露兒子的姓名,那方印章不會給讀者看了。如有興趣知道我學篆刻的經歷,可以看我的舊文〈方寸有情〉,文中還貼了一方我刻得非常滿意的印章。以下是幾件當年的作品裏也算不錯的:

      
            格物致知                            進德修業                             西湖酒家

  
     為人不易  為學實難                              土木坊印

20120826

宗教 ‧ 政治 ‧ 語言暴力

有些人討論問題時很容易激動起來,或聲線提高一點,或說話急速一點,但除非討論的是宗教或政治,否則很少會激動到面紅耳赤、咬牙切齒、磨拳擦掌、惡言相向、甚至出言恐嚇(這在匿名的網上討論尤其嚴重)。有時不是討論,只是你公開表達了意見,例如發表了一篇文章或出版了一本書,也可能會引起一些人向你使用語言暴力例如 Richard Dawkins 出版了 The God Delusion  一書,大力批評宗教的禍害,之後便收到不少充滿語言暴力的電郵在以下短片裏他讀出其中精選



很難想像一本討論文學、歷史、哲學、數學、經濟、人類學、或物理學的書會受到這樣的「厚待」。就以香港這小小的地方為例,假如你和飛刀門的嘍囉交手,他們最多是沒完沒了說你頭腦不清、不懂邏輯、扣你這頂那頂的謬誤帽子,但不會恐嚇要斬你手攞你命;塵雲教的信徒則不同了,他們有時連作狀客觀地討論也省了,一言不合,便罵你「五毛」或「賣港賊」,你再批評下去,他們便可能發狂,加強語言暴力,問候你祖宗十八代、甚至威脅你的人身安全。

為何宗教和政治才會如此?我還沒有一個自己滿意的解釋,假如你有高見,不妨留言說明,以開我竅。

20120824

網上裸跑

早兩天寫的〈臭蟲論〉引來一些語帶恐嚇的留言,其中一個將我的真實姓名和工作地址列了出來,意思大概是「看,你給我起底了」,其實我的姓名和工作已是半公開的,不是甚麼秘密,要查,亦很容易查到。不過,我還是把那留言刪了,因為我很不喜歡留言者那暗示威脅的姿態。

我寫這個網誌不是為了揚名,所以草草用了 “W. Wong” 這個簡名,然而,我不是甚麼要人或有見不得人的一面,所以也沒有刻意隱瞞身份,文章也經常寫及自己的工作、家庭、和經歷,全都是真人真事;表露的性情,是好是壞,亦絕無花假。

文少說我喜歡網上裸跑,是否說得對,就要看露到甚麼程度才算裸跑了。有些人打正招牌寫網誌,姓名、工作、年齡、樣貌、銜頭、電郵地址等全都公開,那算不算是網上裸跑呢?我認為不算,因為這些資料大多在工作地點的網頁已經公開,不想露也得露,除非是故意隱瞞身份來寫文章(像從前的王迪詩),否則把那些資料列在自己的網誌上,不過是免了好奇的讀者多一重網上搜尋的工夫而已。

我露得最多其實是在 Facebook,露的,我都不介意別人看到,放在那裏,主要是讓遠方對我還關心的親友知道一些我的生活和所思所想;間中炫耀一下,在所難免,那是我的弱點,根深蒂固,改不了,吃不消的朋友,只好少看一點我的 Facebook 了。

現在的資訊科技已令人難有真正的隱私,即使你沒有在網上裸跑,假如別人要看你的全相,只要肯花時間和金錢,便不難將你覆蓋自己的一層薄衣扯開。想來真是相當可怕!

20120823

三副妙聯

最近寫得太多嚴肅的題目,今天輕鬆一點,對聯。我第一次認識對聯,是小學五年級時,當然是中文老師介紹的,老師姓甚名誰我已記不起,容貌亦沒有印象了,但他講過的兩副對聯,我一直記得一清二楚,因為實在太妙了,可以說是引發了我對中國文字的著迷。

第一副是拆字聯:

此木為柴山山出
因火成烟夕夕多

此聯的下聯有不同版本,但以這一個為最佳,因為上下聯有因果關係:山上的木成為柴,用來生火煮食,便生出炊烟了。

以上這一聯大家可能見過,但我的小學老師講的第二副對聯我在網上搜尋不到,應該不會有太多人知道。那是一副同韻聯:

疑醫異意意移醫
呼婦負夫夫苦婦

上下聯可以理解為有關連:妻子帶患重病的丈夫去看醫生,看了幾次,丈夫懷疑醫生的診斷有異,打算換醫生,但由於病得太重,行動不便,要妻子揹他走,真是苦了妻子啊!

在網上搜尋時看到一對集聯,亦妙甚,也分甘同味吧:

太極兩儀生四象
春宵一刻值千金

這對的上下聯有沒有關係呢?

20120822

臭蟲論

在網上討論裏經常看到一些頭腦不清的應屁蟲動輒指責別人的論點或提問是臭蟲論,但對方可能只是嘗試提出反例;以下我會簡單說明兩者的分別,假如有些應屁蟲到此瀏覽,讀了這篇文字而有所領悟,以後少了一點混淆,也算是我的功德吧。

「臭蟲論」一語源於魯迅的文章〈外國也有〉,其中名句正是「凡中國所有的,外國也都有。外國人說中國多臭蟲,但西洋也有臭蟲」。臭蟲論的「原型」是:

對,中國有臭蟲,但外國也有臭蟲啊!因此,中國的臭蟲不是個問題/是可以接受的。

這是個謬論,因為外國有沒有臭蟲,和中國的臭蟲是不是個問題,根本是不相干的 --- 如果中國的臭蟲是個問題,那並不會因為外國也有臭蟲而變成不是問題。

以下是表面跟臭蟲論有點相似,其實是完全不同的反例法:

你說這是中國的臭蟲,但你看看這些外國的小蟲,跟你說的中國臭蟲一模一樣,可是,這些外國小蟲不是臭蟲啊!

這是個合理的質疑。假如你認為臭蟲有 x, y, z 三個特徵,而那些中國小蟲有 x, y, z,所以是臭蟲,而我指出有些外國小蟲也有 x, y, z,但不是臭蟲,你便應該重新考慮你對中國小蟲的判斷。(也許你會堅持凡有 x, y, z 者皆是臭蟲,所以那些外國小蟲也是臭蟲;然而,如果那些外國小蟲已是公認並非臭蟲,你這樣堅持便只是自說自話,沒有說服力。)

好,講課完了,來個小測,請判斷以下反駁者用的是臭蟲論還是反例法:

屁王:這些大陸人身貼身擠滿一個泳池,那是對身邊環境和人際距離毫無感覺的一群蠻夷。

反駁者:日本人和南韓人的泳池也出現過相同的情況,難道他們也是對身邊環境和人際距離毫無感覺的一群蠻夷?

20120820

鍾祖康印象

我以前沒讀過鍾祖康的著作,只知他是《來生不做中國人》的作者,聽說立場非常偏激;今天終於看了他剛發表的〈多失一片國土多一個逃難之所〉,以下談一談此文給我的壞印象。

鍾祖康說他「敢頂着全世界的唾罵甚至威嚇,和個人經濟上的損失,也死不悔改」地堅持各種反中共、反中國的主張,是因為他「深信自己比絕大多數中國人的思路清晰」,好大的口氣啊!這跟陳雲那種眾人皆醉我獨醒、「香港無人講得出來」的姿態,實是如出一轍,都是自我膨脹的表現。他接著說自己如何「刺中了中共的要害,使其陷於歇斯底里」,簡直是妄想了 --- 你鍾祖康的文字有這麼大的力量嗎?你以為中共要人之中有很多讀過你的文字或聽聞過你的大名嗎?

這篇文章的第二段也令我眉頭一皺:

『「人民有權擺脫暴政」,與「極權國家所統治的人民與領土是越少越好」這些概念,我認為是非常顯淺,也極難批駁的道理,但據我幾十年的觀察,絕大多數中國人對這些概念有極大理解困難,這不得不令我想到陳慶釗博士對漢語學習如何摧殘邏輯能力的研究。』

這陳慶釗博士何許人也,竟研究出「漢語學習會摧殘邏輯能力」這個重大發現?我讀後實在好奇到不得了,立刻到網上搜尋,只找到一個陳慶釗博士有類似的著述,書名是《中國模式 --- 神經經濟學初探》,其中的第五章是〈中國人的思維結構(三)文字與思維〉,討論的想必就是「漢語學習如何摧殘邏輯能力」了。繼續追查一下,終於找到多一點陳慶釗博士的資料,原來他拿的是菲律賓 Bulacan State University 的工商管理博士(PhD in Business Administration)!我不是說工商管理博士不能研究語言和邏輯能力的關係,可是,如果他的研究結果只是由一間專出中文通俗讀物的出版社出版,那應該是沒有經過這一研究範圍內的專家評核,而他自己的博士學位也不是這方面的訓練,那麼,我便會很懷疑他的研究結果,絕不會像鍾祖康談到陳慶釗博士那樣,視他為這方面研究的權威似的。

說到正題,鍾祖康以下這幾句也令人發笑:

「個多世紀前曾極力反抗把香港割讓給英國的中國官員和中國民眾,其後代當中必有人為了追求較文明的生活而要逃難到香港。同理,我也深信,假如他日日本能克服釣魚台的天然環境,使之變為適宜人居的地方,則釣魚台相信也會成為無遠弗屆的中國難民或異見人士的逃難地方。若當年日本在中國的門口就有領土,則康梁於變法失敗後就毋須那麼大費周章才能亡命日本了。」

這段文字是無知加幻想的產物,假如鍾祖康寫這篇文章之前查一查日本的移民政策和難民政策,便會知道日本人如何排拒外人(至少在政策上),即使仍心存幻想,相信亦不會這樣寫了。

陳雲曾如此評價鍾祖康:「事實詳盡,可惜推論欠善,史識畢竟局促,致其文章流於孤憤。」(《難忘香港食與色》,p.112)看來是雖不中亦不遠矣;諷刺的是,陳雲自己的政論亦越來越偏激,說到「流於孤憤」,他與鍾祖康是不遑多讓了。

20120819

老教練

我去做運動的健身室有拳擊班,學員有男有女,大多是十來歲的年青人;拳擊班在晚上授課,我也大多是晚上才到健身室,加上跑步機那邊可以看到拳擊班使用的運動室,所以我經常一邊跑步,一邊觀察他們練習的情況。

我第一次見到那拳擊班的教練時,吃了一驚,因為他看來已五十多歲,非常肥胖,是下身大得普通飛機座位一定容不下的那種,而且行動遲緩,平時走路還需要拐杖,絕不像是個懂拳擊的人。可是,當我見到他如何指點學員,便肯定他是在行的,因為他示範的動作雖然緩慢,但姿勢正確,有拳手風範,糾正學員的錯誤時每每能點中要害,學員也乖乖聽其教誨、唯唯諾諾,沒有因為他既老且胖而不服他。

假如老教練想到自己已不復當年勇,相信會感到有點難受吧不過,從他授拳的態度看來,他仍然是熱愛拳擊這種運動的,雖然已不能下場跟人對打,但他的拳擊知識和經驗仍在,當教練不成問題,大概也能滿足一下他的「拳癮」。

從拳擊我聯想到哲學。Wittgenstein 說過:「一個不跟別人討論問題的哲學家就像是一個從不上擂台的拳手。」("A philosopher who is not taking part in discussions is like a boxer who never goes into the ring.")他不是將哲學武功化,不是將哲學討論視為較高下、爭輸贏的比試 --- 他沒那麼膚淺;他這個比喻強調的是哲學思考需要不同意見的刺激,因為一個人的思考無論如何縝密,總會有疏漏之處,跟別人討論,便可能給點出來,自己便有機會改善,而且跟越多不同立場的人討論,便越有機會擴闊自己的眼界,擺脫一些偏見和執著。

然而,哲學和拳擊倒有個很大的分別:拳擊老教練不必有能力打拳,仍然可以教拳教得頭頭是道;教哲學則不可以不參與討論,就算只是讓學生討論,老師從旁指正,一出聲指正,已是「下場」參與了。假如一個哲學家老來思考能力明顯倒退,相信比起老教練沒能力打拳,會感到更加難受。

20120818

邏輯天才

哲學很少有早熟的天才,Wittgenstein 是公認的哲學天才,但他完成 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 時已接近三十歲。Hume 十六歲開始寫 A Treatise of Human Nature,已是驚人的早熟,然而,他也要花十年時間才完成這本巨著;二十六歲,雖然仍算年青,但已不能稱為「神童」了(當然,這成就已令我萬分敬佩;二十六歲時,我只是能勉勉強強讀得懂 Hume 的書)。

Kripke 十七歲仍是中學生時便寫了一篇模態邏輯的重要論文,翌年在學術期刊發表,有人因此視他為哲學神童,我則認為他那早熟的只是邏輯天才,他的哲學天才要等到成年後才發揮得淋漓盡致,那時他已從模態邏輯伸展到研究語言哲學、形上學、和知識論了。

數理邏輯像數學多過像哲學,主要是研究形式系統(formal systems)的建構和解釋,範圍明確,較容易有理路可尋;假如在符號運算和抽象推理方面有天才,可以很早便對一些形式系統有獨到的見解,甚至解決系統裏的重要問題。相比之下,哲學問題便顯得無邊無際,既廣且深,甚至要倚靠人生的經歷和體驗,才可以真正領會到問題之所在;因此,處理哲學問題便不能速戰速決,不花上至少十年八載,是難有甚麼大成就的。

事實上,Kripke 在哈佛讀本科時主修的是數學 ,不是哲學; 他那邏輯神童的聲名甚響 , 在大學二年級便被隔鄰的 MIT 請去教一個研究院程度的邏輯課程,可謂神級,不過,那仍然只是數理邏輯,不是哲學。

邏輯和哲學的關係固然密切,但兩者究竟是不同的學科,對頭腦的要求雖有重疊、卻不盡相同;有邏輯天才的未必有哲學天才,像 Frege, Russell, Carnap, Quine,  Kripke 那樣在邏輯和哲學皆有重大貢獻的人,其實是少之又少的。

20120816

兩個少年、兩齣電影

兒子的好朋友 JK 慶祝生日,邀請兒子到他家的渡假屋玩兩、三天;那渡假屋在南加州,要五、六小時的車程,我們不會跟兒子同往,本來有點不放心,不過人家盛意拳拳,我們又熟悉 JK 的父母,便由他去了。

這兩、三天兒子玩得開心,回來後告訴我們不少趣事,其中一件是關於看電影的。JK 的父母對他管束甚嚴,屬於保護型,絕不讓他看一些會「污染思想」的書本、電視、或電影,而他們所謂「污染思想」者,不外乎是粗言穢語、色情、和暴力。我則不然,兒子未到十歲便帶他去看槍戰片,裏面還有一兩個女性裸露鏡頭,粗口亦免不了;我不覺得那有甚麼問題,因為看電影是有心理距離的欣賞,不容易與現實混淆,不會看了便有樣學樣。

上星期在家裏跟兒子看 Fight Club,這已是我第三次看,兒子是第一次,看得眉飛色舞,大呼過癮,看後還隆重宣佈 Fight Club 已成為他最愛的電影之一:



兒子在渡假屋裏跟 JK 提起 Fight Club,說自己如何如何喜歡這齣電影,JK 的母親聽到了,便說那不是年青人應看的電影,還強調一定不容許 JK 看。她說時臉帶笑容,語氣並不嚴厲,但兒子看得出她是認真的,也就不敢再多談 Fight Club了。

JK 生日那天,說要到電影院看電影,但只想和兒子兩人去看,自由一點;他和父母商量一番後,決定看 Will Ferrell 主演的喜劇 The Campaign。這就是兒子告訴我們的趣事之一,因為 JK 的父母不知道,這齣電視裏有很多粗口!兒子說他和 JK 看這電影都看得很開心,而開心之處不只是電影本身好笑,還因為 JK 的父母在不知情之下容許 JK 聽了那麼多的粗口。當然,JK 並沒有因為看了這齣電影而開始講粗口。

20120815

「自我膨脹」

本人中分析哲學之毒已久,有鑽牛角尖的傾向,經常給人譏為「咬文嚼字、錯失要旨」然而,鑽牛角尖這回事,也不一定是浪費時間,間中鑽得其所,鑽通了,從那小孔走出來,也會有一點點別有洞天的感覺,那是一種滿足感。

今天想到一些人,認為他們有自我膨脹的問題,想到這點,我的思緒不期然停留在「自我膨脹」四字上,隱隱覺得這個詞語的含義沒有表面看到的那麼簡單,不能懂得運用便算,於是忍不住鑽起牛角尖來,想呀想呀,鑽呀鑽呀,務要把它豐富的含義整理出來。

捻斷數莖鬚之後,我終於能夠說明「自我膨脹」四字意義豐富之所在:

自我膨脹的人膨脹到一定程度,便會覺得飄飄然,不能腳踏實地。

人人都可能會自我膨脹,但自我越瘦弱的人,越容易自我膨脹,而且自我膨脹的幅度亦越大。

一個人的自我無論多大,也可以再膨脹一點。

自我膨脹主要靠的方法就是吹。

自我膨脹不一定只靠自己吹,別人幫忙吹也可以;假如雙方合力,就膨脹得更快了。

自我膨脹得越大,就越容易被破,而破時爆發的聲響亦越大。

有些自我膨脹的人,給人捧得高高的,還團團圍住保護他,要破便不容易了。

-  自我膨脹的人是甚麼造的?最有可能當然是膠了。

20120814

一群瘋子(偽佛學小故事之二)

小和尚隨老和尚出外化緣,行至一小鎮,忽然見到一大群人鬧哄哄在街上走過,少說也有二、三十人,其中一人帶頭,書生模樣,卻神情瘋瘋癲癲的,一時喃喃自語,一時高談闊論,隨後的人見他低首沉吟即噤若寒蟬、面面相覷,見他滔滔不絕即手舞足蹈、鸚鵡學舌。

老和尚見狀,唸了一聲「阿彌陀佛」,對小和尚說:「徒兒,世人迷亂瘋癲者眾,但恐怕你從來也沒見過這麼大群的瘋子吧?」

小和尚見鎮上的其他人都沒有理會這一群人,像是見怪不怪的,便靈機一動,問了老和尚一個難題:「師父,你怎知道他們是瘋子?可能他們正常不過,我們才是瘋子呢!」

老和尚這樣回答:「因為我的屁香!」

小和尚連忙駁道:「怎會啊!剛才吃午飯時你才放了個其臭無比的屁,徒兒不敢出聲,裝作若無其事吧了。」

老和尚緩緩地說:「唔,知道臭就好了。」

20120813

奇怪的迴環和香港永續自治 --- 與孔誥烽教授商榷

孔誥烽教授重彈「少理老母」舊調,昨天發表〈香港主體意識 --- 從哪裏來?到哪裏去?〉一文,重申香港民運應該「擺脫戀母情結,獨立成人」,並這樣批評香港主流民主派:

「在主流民主派朦朦的眼裏,香港民運與中國民運血肉相連,也血肉模糊。香港民運被視作中國民運的先鋒,但中國民主化又被視為香港民主化的前提。民主派被綁在這種曖昧的套套邏輯(tautology)中,在北京的圍堵與進迫前意志漸喪,只剩下拉橫額、跳海、推骨牌表個態便算交差的戲碼。民運也成了多一個議席少一個議席的加減算術,迷失方向。民主派疏於建構有關香港永續自治的論述,則為他日北京按時或提早取消一國兩制,掃清了道路。」

我無意替香港民主派的實際作為辯護,只是對孔教授說的「曖昧的套套邏輯」和「香港永續自治」感到疑惑,心裏有些看法,不吐不快,以下就提出來,萬一孔教授讀到拙文,或許會不吝賜教,指正我的錯謬。

孔教授所謂的「曖昧的套套邏輯」,稱作「奇怪的迴環」(strange loop)應該會貼切些,不過,我針對的不是名稱問題,而是他的描述(無論用甚麼名稱)是錯誤的。視香港民運為中國民運的先鋒,不過是主張以香港民運帶動中國民運,而不是認為除非香港民主化成功,否則中國便不可能民主化;另一方面,假如說「中國民主化是香港民主化的前提」,而說的是真實的情況,那麼意思便只不過是:如果中國民主化無寸進,那麼香港民主化便難以完全成功(或至少到達大部份香港人渴望的程度)。

以下會是一個奇怪的迴環:除非香港民主化成功,否則中國便不可能民主化;除非中國民主化成功,否則香港便不可能民主化。然而,這並不是現實的情況,即使在民主派眼中香港民運與中國民運血肉相連,他們亦沒有理由把這「血肉相連」看成是上述的奇怪的迴環。不知道孔教授會不會同意我的分析?

至於孔教授說的香港永續自治,既然是和「按時或提早取消一國兩制」相對而言,意思就明顯不過了,即是指香港在一國兩制五十年時限之後的繼續自治。他說得對,民主派的確是「疏於建構有關香港永續自治的論述」,事實上,除了孔教授力捧的陳雲《香港城邦論》,恐怕找不到這種論述的其他例子。這個情況不難理解,因為一國兩制五十年時限過了之後(甚至之前),香港能否繼續自治,要取決於到時中國的情況;除非像陳雲那樣對中國的將來諸多大膽而肯定(卻不見得有理據)的猜測,香港永續自治的論述實難開展。大家且看孔教授自己談到香港永續自治時的幾句說話是如何的空泛和彆扭,就知道這種論之難以言之有物:

「公社兩黨在  2010 年發動變相公投並得以成局, 則開創了一個香港住民就本地大事進行住民自決的原型。 就這樣, 本來模糊的本土論述向下與庶民日常生活記憶連接、向上與將香港自治現狀在法理上和政治上永續化、 行動化的試圖共振。 這些發展, 加上北京加緊介入香港內部事務引起的反彈, 使一個利用一國兩制提供的每寸空間堅決主宰自己命運的香港主體意識破繭而出。」

孔教授在文章結尾說「香港能為中國民主化能做出的最大貢獻,便是先將香港的永續自治和城邦民主建設好」,但他始終沒有點出香港永續自治有甚麼可能的法理和政治基礎,這便流於是空談。他說香港民運要先「獨立成人」,而「離開是為了回來」,可是,成人不一定要獨立,而離開又談何容易?假如所謂離開和獨立不過是講些不設實際的空想,恐怕會淪為明明是理論太軟弱、偏裝作硬朗了。

20120811

「天真爛漫」的雷鼎鳴

香港科技大學經濟學系主任雷鼎鳴教授昨天發表了一篇文章,贊成推行國民教育,文章把問題過份簡化,而且抽離政治現實來討論,令人難以明白一位受過嚴格學術訓練、長期觀察香港社會的學者,為何會如此「天真爛漫」。

且看雷教授贊成推行國民教育的理由:

「只要用一用腦筋,便知放棄國民教育科會對香港將來的經濟及社會發展帶來很大的傷害香港是一個沒有天然資源、斷不可能獨自生存的經濟體,必須靠扮演中國與世界的橋樑才可發展下去。在就業市場中,誰最能掌握中國及世界的情況,誰便更有發展事業的機會。[…]  在學校中有系統的打下認知真正中國的基礎,可改進香港的競爭力。」

他這樣說是假定了國民教育能令學生「認知真正中國」,但這個假定實在太一廂情願了。要「認知真正中國」,掌握中國的現實情況,就不能只知中國之好,不知中國之壞,尤其是政治和道德方面之壞,否則便「只是傻裏傻氣的不諳國情之輩」;然而,只要看一看《德育及國民教育科課程指引諮詢稿》的語言,例如「提升民族自豪感」、「了解領導人面對的挑戰和機遇,以及為改善民族民生而作出的努力和貢獻」、和「了解改革開放以來,國民消費結構變化和生活質量的提高,體會國家致力改善國民的經濟生活」,便有理由相信國民教育課程只會教學生認識中國之好,而不會讓他們清楚中國之壞。這不只是猜測,君不見香港十八間天主教小學去年率先推行的國民教育課程,就是一味唱好中國!

雷教授接著討論「洗腦」的疑懼,雖然沒有明言,但字裏行間的意思是反對國民教育的人過慮了:

「改造 [思想] 不是問題,甚麼才是問題?最怕的是學生再無思想與辯證能力。要做到後者,有效的方法是杜絕觀點及資訊的多元化,而且一旦脫離老師的觀點便受到打擊。按此準則,教材中存有老師或家長不同意的部分,根本是無關宏旨的,問題是老師是否能引導學生思考,作出自己的判斷。美國是一個反共國家,但我在芝大時,發現無論是主修哪一科,都絕無可能不讀馬克思而可以畢業,但現在也無人把我當作是個馬克思經濟學家。」

姑不論將香港的中、小學生和美國頂尖大學的學生相提並論,是否恰當,雷教授很明顯忽略了香港的國民教育跟芝加哥大學的「馬克思教育」一個極其重要的分別:芝大的學生讀馬克思的著作不是為了接受馬克思的思想,但香港的國民教育卻是為了令學生變得愛國、有民族自豪感、甚至相信中國共產黨是「進步、無私與團結的執政集團」;在國民教育的這個目標下,老師無論怎樣引導學生思考,恐怕也不會講到中共極權之不仁或六四事件中的血腥鎮壓吧!

雷教授大概是認為只要香港一日沒有「杜絕觀點及資訊的多元化」,我們不必擔心國民教育會有「洗腦」作用,但他可能忘記了小學生的資訊世界比大學生的狹小很多;即使社會上有很多不同的觀點,也不表示小學生會知道和明白這些觀點,他們仍可以因為老師的反複灌輸而先入為主,輕易接受了一大堆愛國愛黨的思想。反對國民教育的人最擔心的,就是這些小學生雷教授好像完全不明白這點,真教人納悶。

(認為洗腦不易的讀者,不妨一讀這篇文章:“The Case of Jim Keegst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