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630

令人謙卑的心理學

終於讀完 Kahneman  Thinking, Fast and Slow,我有同一時期看四、五本書的習慣,因此這本書斷斷續續花了我兩個多月的時間才看完,但每次捧讀都看得津津有味,讀完全書後仍是那句:「對任何想了解人類心理的人來說,此書不可不讀。」

我會特別鄭重把這本書推薦給陳雲、林忌、無待堂主、高慧然、一眾城邦教信徒和反蝗蟲論者,希望他們會細心讀一讀,並從中明白到一些心理機制如何自然而然地令人判斷錯誤和形成偏見,例如墮入 WYSIATIwhat you see is all there is)、belief in the law of small numbers、和 the illusion of understanding 的限囿中。假如你認為眾人皆醉你獨醒、假如你深信自己的政治藍圖,因而胸有成竹地指點江山、假如你毫不懷疑你對中國十三多人的全盤了解、假如你得聞臨沂女司機撞倒人之後脫光衣服的事件而立刻肯定那是她「精心算計」的行為,你便應該讀 Kahneman 這本書,學習從第三者的角度審視自己的見解;退一步,未必是海闊天空,但至少能較有機會免於當局者迷。

過去二十多年,我從未停止過閱讀心理學的書,因為我渴望了解自己、了解別人、了解自己的了解的心理限制。我的專業是哲學,但我很早便看出哲學容易令人自大,而這個自大的病自己亦難免;幸而讀心理學的書有平衡作用,令我明白到人心的複雜和隱蔽、明白人的心理障隔何其多、和明白到 “know thyself” 是如何的困難。

除了 Kahneman 的 Thinking, Fast and Slow,以下是對我影響較深的幾本心理學書(比較偏重於心理分析),都是我認為值得一讀的:

Sigmund Freud, The Ego and the Id
Sigmund Freud, Psychopathology of Everyday Life
Anna Freud, The Ego and the Mechanisms of Defense
Erich Fromm, Escape from Freedom
Erich Fromm, The Sane Society
Karen Horney, Self-Analysis
Karen Horney, Our Inner Conflicts
R. D. Liang, The Divided Self: An Existential Study in Sanity and Madness
Timothy D. Wilson, Strangers to Ourselves: Discovering the Adaptive Unconsiousness
Mihaly Csikszentmihaly, Flow: The Psychology of Optimal Experience
Dan Ariely, Predictably Irrational: The Hidden Forces that Shape Our Decisios
Daniel Gilbert, Stumbling on Happiness

20120628

高慧然的蝗蟲論變奏曲

高慧然在《蘋果日報》剛發表了一篇「奇文」,評論的是上星期在山東臨沂發生的汽車撞死撞傷人事件,被撞女童死亡,母親重傷;這件事的不尋常之處,是撞倒人的女司機竟脫光衣服躺在救護車前面,並曾試圖搶下受傷女童,阻延救治。高慧然這樣寫:

「女司機當然不是失心瘋,剝光了打開私處邀人觀看是一場精心算計,是為了吸引眾人圍觀,使救傷車無法進退。不過那女人大約脫得太光,沒給觀眾留一絲想像餘地,居然無人圍觀,她只能攤屍似攤在那兒。但她的目的仍然達到了,一番阻撓後,女童傷重身亡。」

看了這段文字,最令人疑惑的當然是:女童死了,女司機不是更大罪嗎?阻延救治對她有甚麼好處?(註)

高慧然接著將這件事和「藥家鑫案」相比,說「跟藥家鑫撞傷人之後,八刀刺死傷者並無本質分別,都是不惜任何手段和方式置傷者於死地」。這真是莫名其妙的講法!藥家鑫深夜撞傷人,下車後看到傷者在寫下他的車牌號碼,又見四下無人,才起殺機,以圖殺人滅口。臨沂的女司機在光天化日下撞倒人,周圍又有不少目擊者,殺人不能滅口,是甚麼一回事的「精心算計」?說她的行為是「失心瘋」更合理。

在網上的一篇報導可以看到兩段在場者拍到的短片,女司機真的像是發了瘋,不只脫衣,還在叫囂,打罵靠近她的人。據該報導說,女司機的媽媽也在車內,頭部因為撞在玻璃上而流血,可是,女司機不但沒加照顧,反而用手掐着自己媽媽的脖子,她媽便不住地呼喊「你掐死我了」;難道這也是「精心算計」的表演嗎?陰謀論者可能會說女司機只是裝瘋,以便可以用「精神失常」為由來脫罪;我不會抹煞這個可能,因為這個世界甚麼人也有,但高女士在文章裏沒有提出這個可能,只是說女司機的目的是「不惜任何手段和方式置傷者於死地」。

此外,女司機只是脫光衣服躺在地上,高慧然卻寫成「打開私處邀人觀看」,真是加鹽加醋;從短片中可見大部份途人都是關心女童的安危,沒有人圍觀裸體的女司機,但在高女士筆下,這變成了「那女人大約脫得太光,沒給觀眾留一絲想像餘地,居然無人圍觀」,不是太想當然了嗎?十足十是個滿腦情色的「麻甩佬」寫的文字。

不難看出,高慧然這篇文章的主旨是最後幾句:「在駕駛這件事上香港與強國尚可河水不犯井水,井水不犯河水,但開放自駕遊後,強國司機將進入香港。要抵制啊!」這當然是蝗蟲論的變奏,雖然只是一首十分彆腳的曲子,相信有些人仍然會聽得十分興奮,大叫 “bravo!” 

(註)有讀者留言指出在中國大陸撞死人比撞傷人賠償得輕,但即使是如此,亦很難相信一個女教師在撞傷人之後立刻想到賠償問題,然後當機立斷要將女童置諸死地,然後又想到用脫衣的方法阻延救治。一個職業司機這樣做的可能比較大一點,但也要看清楚當時的情況,才能判斷其人是否真的這樣無良只有那些一早認定大陸人道德低下的人才會那麼肯定女司機是「精心算計」令女童死亡。

20120627

腳底按摩

昨天接到朋友 C 的電話,竟問我可否教他腳底按摩,原來早前我跟另一個朋友 K 談過我當年學習和運用腳底按摩的經驗,C 是從 K 處得知的。的太太最近痛症纏身,醫生只是叫她吃止痛藥,但止痛藥多吃有損身體,尤其是她年紀這麼大(六十多歲了),更是少吃為妙;她想一試腳底按摩會否有療效,即使不能治癒痛症,只要能減輕痛楚,令她少吃一點止痛藥也好。

我在香港時學的腳底按摩,是吳若石神父推廣的那一套;當年老婆身體不好,做了十多次腳底按摩後感覺很好,但每付費實在太昂貴了,我便去上了一個課程,學習腳底按摩之法,學成後替老婆每天按摩,達一年多之久,來到美國後間中仍會做。其實我對這個方法一直半信半疑,不過老婆覺得有效,單是那份心安,已值得花時間替她做;況且每次按摩只需約三十分鐘,按摩時兩人又可以談談笑笑,不會覺得很花時間。

C 本來只是要求我教他腳底按摩之法,然後他會替太太按摩,我說不如讓我替她做幾次,假如見效,他才跟我學,否則學了也是白學。昨晚替 C 太太按摩了一次,她幾乎每一個按摩點被按時都十分痛,我落手已很輕,她仍痛得冒汗。我不期望第一次會有甚麼效果,但她今天到我家時,說昨天按摩後睡得特別好,醒來後一整天身體的疼痛都明顯減輕了,所以少了一粒止痛藥。我說那可能只是心理作用,希望多按摩幾次後效果會持續,到時 便可以邊看我做邊學,他學成之日也就是我功成身退之時了。

20120626

從修改朋友的一篇論文說起

朋友電郵給我一篇論文,一萬二千多字的,相當長,不過,他的意思只是想我「執一執」他的英文,我便花了幾個小時撿出我認為不妥當的字詞或語句,並加以改正或提出建議。這位朋友算是我的後輩,但跟我頗投契,我喜見他用功為學,樂意花時間替他修改文章,也希望他繼續努力,早日學有所成,拿到博士學位。

我很高興見到他的英文比兩年前進步了很多,是十分明顯的進步,這麼短的時間有這麼大的進步,是我從未見過的;相信這是因為他有文字天份,卻不自滿,加上適當的學習環境和力求進步,結果便一日千里了。可喜可賀。據我所知,他主要倚重直覺的學習,靠多讀多寫,以收耳濡目染、潛移默化之效;這方法對有天份的人來說固然有效,然而,如果能加上「古德明式」的苦學方法(即英文有疑問或不肯定之處一定查字典辭書),必然會進步更快,而且不會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筆下一字一句,都明白為何是寫對了,別人錯了的地方,如要指出,也有能力解釋是如何地錯。

大家不要以為英文寫得多便自然會越寫越好,我見過一些人寫了三十多年英文依然毫無進步,甚至有越寫越差的;最典型的是我從前的一個朋友:自以為英文不錯,單憑直覺學習,少查字典辭書,卻又喜歡寫「高深複雜」的語句,於是養成越來越多的寫作壞習慣,積習難改,就算天天寫英文,也不會有進步。

我看過香港某些大學的碩士和博士論文撮要,其中不乏「嚇死人」的英文。其實,有些大學教授的英文也不好,但仍然有論文在學術期刊登出。何解?相信這不是個秘密吧,原來香港的大學會撥款給教授聘請專人修改論文的英文 --- 「出街」的文章見得人,並不表示教授的英文不錯。

20120625

梁文道的「回應」

梁文道這兩三個月來的政治評論都被反共義士們口誅筆伐,最近兩篇文章(〈惡法〉〈拋棄幻想〉)批評一些香港人過份美化英國統治時期,當然難逃譴責,說他透過挑剔港英政府來曲線護共,甚麼「文妖」、「妖文」等謾罵之聲此起彼落;另一篇文章僅僅指出情緒與正義「可能根本不相干」(〈寬恕與義憤〉),也給人罵他用曲筆維護柴玲「寬恕」中共,又是一聲聲「厚顔無恥」、「似是而非」。

這些批評者很明顯是先認定梁文道是如此這般,然後在文章裏找出支持他們的指責的「證據」。對於這些指責和謾罵,梁文道沒有寫文章反駁;在此之前陳雲、林忌等說他投共,他也只是在一個電台節目裏婉轉地回應了幾句(約 39 分開始)。梁文道不寫文章反駁或回應,是有智慧的表現,因為知他者不必看他的回應,誤會他者大多成見已深,越解釋便會給他們越多的口實。沉默是金。

然而,我在梁文道的兩篇文章裏看到幾句說話(都發表於 2008 年,收在《常識》一書裏),很適合用來回應那些無理的批評:

「我只知道這是一個急躁而喧囂的時代,我們就像住在一個鬧騰騰的房子裏,每一個人都放大了喉嚨喊叫。為了讓他們聽到我說的話,我只好比他們還大聲。於是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別人到底在講甚麼。[…]  在一篇一萬字的文章裏看見一句令我不滿的話,忘記剩下那部分吧,我要寫一篇兩萬字的回應來批判它。我為麼要耐着性子看完那篇東西呢?我為麼要深入甚至同情地理會它的真正含義呢?它只不過是我用來表達自己的機會和藉口罷了。」(〈浮躁 --- 這個時代的集體病症〉)

『每一篇文字,每一段講話,都會在這個年代成為存檔,再交予後人查考論斷。中國不算是一個宗教主導的國家,往往以歷史代替宗教,尤其知識分子,更是不願多言死後鬼神,唯求「立言、立功、立德」等三不朽。一般百姓或許會說「舉頭三尺有神明」,文人相信的卻是「留取丹心照汗青」。』(〈大局 ---「大局」究竟是甚麼?〉)

說得好!

20120623

一個改變自己的小故事

錢穆在《素書樓經學大要》的第二十二講裏說了一個小故事,是關於他如何改變自己的。他中學時期自覺「毛病在做人沒有決斷」,於是立志「訓練自己的決斷」。他的訓練方法是:「每天早上一起來,我要決定一件事,這件事當天非做不可。」

有一天,正值寒假,他計劃到常州母校探望老同學,決定探望過同學後當天就回無錫老家,不在母校留宿。他和老同學見面時相談甚歡,吃過晚飯後,他們再三留他在學校宿舍過一晚,以便有多一些時間傾談。盛情雖然難卻,但錢穆決定「當天非做不可」的事,就是不在母校留宿,所以堅持要走;同學們拉拉扯扯,一路談講,拖到宿舍熄燈的時間,那已是很晚了,錢穆仍然非走不可,同學只好送他走。

那時外邊正風橫雨狂,錢穆走沒多遠,燈籠便熄了,一片漆黑,連傘也拿不住,一隻鞋也掉了。這時離學校不遠,他還可以掉頭回去留宿,可是,他想到「早上已作了決斷不住學校,絕不能再回頭」,便冒著風雨、踏著泥路,找旅店投宿,到達旅店時,已全身濕透了。錢穆這樣總結那一次的經歷:「這一夜的經過,我一生都不能忘。從此除非我不下決心,如下了決心,不搖不惑,堅持到底。」

錢穆既然要在旅店住一晚,那麼便不能當天回無錫,在學校留宿不是更方便嗎?說得對,但錢穆堅持不住學校,卻不是無謂的堅持,因為他正在訓練自己的決斷能力;老同學越熱情,留宿學校的理由越強,他便越難決斷,對他也是越大的考驗。在這個情況之下,他最終能貫徹最初的決定,那是對他決斷能力的極大肯定。經此自我肯定,他才真真正正的改變了自己。

改變自己殊不容易,錢穆這段自述應該對想改變自己的人有些啟迪作用。

20120622

紅燒肉

旅遊是為了玩樂,在飲食方面自然會放肆一點,不但吃的量大了,有些平時因健康理由不敢吃的,亦照吃可也!這次到長江三峽和黃山,我們一家三口先飛到北京玩三天,然後才飛去重慶,與團友會合上遊船。旅程最後一站是上海,我們又多留了三天才回美國。旅行社提供的食用不錯,不過,吃得最稱心暢快的,還是在北京和上海「自己揾食」。

想特別一提的,是吃了幾次紅燒肉,每次都是我一個人吃了一半以上,因為只有我那麼愛吃紅燒肉,也只有我那麼放肆盡情吃。這道菜不難做,但我從來未做過,因為老婆禁止我用五花腩這麼肥的肉做菜,更不用說把肥肉放入油裏炸了(炸過的才是真正的紅燒肉)。

這幾次吃的紅燒肉中,最好吃的是上海南京路沈大成的。這道菜雖說易做,但要做到鹹甜交融、甘腴而不膩、鬆化而有「肉感」,卻要有大廚的功力才行。那天一行五人(另外兩個朋友沒有同往),在夜市燈如晝的南京路找餐廳吃晚飯,看了幾間都不甚順眼,抬頭忽然看見「沈大成」的大字招牌,下書「百年老店」四字,便決定上去一試。結果大家都吃得很滿意,尤其欣賞那炒鱔絲,我則兼愛那紅燒肉;一邊啖肉,一邊喝冰凍的啤酒,不亦快哉!

五個人吃得飽飽的,結賬只是三百多元人民幣,我們都大叫「抵食!」,離開時在店門外拍了張大家一同豎起大拇指讚好的照片。呀,還有,店內標明是「無煙餐廳」,果然整頓飯的時間也嗅不到有人吸煙的氣味;在中國旅遊,這是第一次在餐廳裏嗅不到煙味。

沈大成的紅燒肉和下圖的在外觀上接近,只是肥瘦均勻一點:


20120621

「據說」

林行止在最近的一篇文章〈聲音影響「食神」 飲酒讀書有配樂〉裏,談到一首著名的匈牙利歌曲  “Gloomy Sunday” 

『據說這首「悲歌」曾在歐洲引致數十人自殺,因此一度被禁(不准公開演唱及電台播出)……。近四五年筆者兩度路過布達佩斯(最近一次是五 月底),均曾以此歌曲問「導遊」或侍應,都笑說知道此歌但「只是一首詞曲愁慘的歌;自殺,從未想過亦未聽過!」當年聞歌自殺,也許與二戰前後政治混亂經濟不景關係更大。』

一首歌竟能「引致數十人自殺」,並因此而被禁?這個說法很有 urban legend 的味道,我不禁起疑, snopes.com 查一查,結果我的直覺未能被肯定,因為 snopes.com 結論是  “undetermined” --- 即不能證明為真,也不能證明為假。

我寫文章通常盡量避用「據說」兩字,因為這兩個字會給人道聽塗說的感覺。能夠查得到來源的,我都會去查,以期至少能夠寫「據 說」;如果那說法是錯的,責任便由 X 來負。然而,最好就是能夠決定那說法的真偽,那麼就連「據 說」也不須要用了。

林行止在上述引文用「據說」,無可厚非,而且他還間接表達了懷疑,說「當年聞歌自殺,也許與二戰前後政治混亂經濟不景關係更大」--- 說到底,很少人是會純粹被一首歌「感動」而自殺的。

以下是 Billie Holiday 唱的英文版 “Gloomy Sunday”,很動人的,看看你聽後會不會萌生自殺之念:

20120620

普通社區學院?

有朋友在 Facebook 貼了一則《蘋果日報》的新聞,標題是「陳智思辦私校 只得兩學生」,我一時好奇,走去看看,讀到「開校近一年,學生暫只有陳智思兩名分別 9 歲及 12 歲的兒子」,當然失笑;接著的「課程強調品德培育及具基督教元素,以英語及普通話授課,中文教簡體字」,則令我皺眉;最後看到「每年學費 6 萬元」,我便不禁搖頭了。

我不清楚陳智思的背景,便到中文維基百科查一下,誰知卻見到一個大錯:「陳智思」這一條說他「畢業於美國加州的普通社區學院  Pomona College 藝術系,兼修經濟學等」,但 Pomona College 絕不是甚麼「普通社區學院」,而是一間排名很高的 liberal arts college (中譯「文理學院」或「雅教育學院」,是四年制的正式大學)。 Pomona College 學費昂貴,師生比例只有 7:1,收生嚴格,不會比附近的名校 UCLA 易入。美國的 liberal arts colleges 中我對這間特別有認識,因為過世的老友 D 在那裏畢業,而我找教席時第一間我面試的大學正是 Pomona College

要知道 Pomona College 是一間怎樣的學校,在網上很容易查到資料,不過世上就是有很多想當然的人,其中一個在寫這維基百科條目時,依舊想當然。其實,美國有不少著名大學是香港人不熟悉的,記得我當年告訴親戚朋友決定不去牛津讀博士,改去柏克萊加州大學,他們其中一些便奇怪為何我會放棄鼎鼎大名的牛津而選擇一間「不出名」的大學!下次你聽到某人是在美國 XX College 畢業的,可千萬不要想當然以為那是一間普通社區學院;假如那是 Williams College, Wellesley College,  Dartmouth College,你更可能要對她另眼相看了。

(後記:今天到維基再看,「普通社區學院」已被改為「博雅教育學院」。20120622)

20120619

陳雲論邏輯實證主義

《李天命的思考藝術》收入了張敬真的文章〈鋒銳才華與魔力魅力 --- 從飛刀小子到哲學沉思者〉,文中引述了陳雲(當時仍用真名「陳雲根」)對李天命的批評,其中一句是「李天命與陳鼓應用的都是過時的邏輯實證論」。陳雲指李天命運用的是邏輯實證論(logical positivism),應該是錯誤的判斷,但他說邏輯實證論過時,卻是說對了。早在 1967 年出版,由  Paul Edwards 主編的 The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其中  “Logical Positivism”  一條已這樣寫:“Logical positivism, then, is dead, or as dead as a philosophical movement ever becomes.”Vol.5, p.56)連英語世界最有名的邏輯實證 A. J. Ayer 晚年在一個訪問裏也說“I suppose the most important defect was that nearly all of it [i.e. logical positivism] was false.”

陳雲上述言論發表於 1988 年,當時他年未過三十,讀的又不是哲學,難道已清楚了解近代西方哲學的來龍去脈?假如他從此不再談邏輯實證論,我們便可能永遠也不知道答案,可是,他昨天在 Facebook 貼了一條短片(內容是他在一個研討會「逐格解讀」兩段關於「地產霸權」和「中港族群衝突」的短片」),然後自我讚揚一番,竟又談到邏輯實證論;以下是他寫的幾句話:

「這些就是德國式的學術訓練,香港無人做得到,即使是這樣簡單。這其實不是高深學問,這叫做邏輯實證主義(logical empiricism*),是最基礎的學術。德國大學文科或社會科一年級的方法論,就是學這些。當然,還有更深的。這是大學一年級的功力而已,即是如來神掌第一式,佛光初現,用得好,已經足夠闖蕩江湖。學術鍛煉,要從這些觀察和分析入手,不要一去就讀什麼文化研究啊之類,讀壞腦。」

離譜得很啊!陳雲在短片中的分析方法和內容跟邏輯實證論(或邏輯實證主義)根本風馬牛不相及,此外,邏輯實證論早為學術界唾棄,斷不會是德國大學文科或社會科一年級學習的方法論;陳雲一是完全不知道邏輯實證論為何物(以為強調分析和觀察就是邏輯實證論),一是故意亂噏,套用一個學術詞語裝飾自己的說話(另外「如來神掌第一式」甚麼的,也有此裝飾作用)。如果是他無知,他就是強不知為知,不可取也;如果他是為達目的,明知故犯,那就是有失誠信,更不可取。

我一向不視陳雲為學者,認為他只是個作家,但即使只當作家,在論及學術時也應有個譜的。


Logical positivism 有時亦被稱作  “logical empiricism” ,但也有哲學家將兩者細加分別。.

20120618

學英文與學好的英文

劉紹銘在〈從學英文說起〉一文裏(收入《文字豈是東西》,遼寧敎育出版社  1999),說「學英文與學好的英文」有很大的分野(他指的是英文為外語者);學英文只要達到文法正確、用語地道便成,假如只求在某一實用範圍(例如寫商業書信)應付得過,甚至有速成之法。然而,「如果你要學的是好的英文,那是一生一世的事,而且,悲觀點說,一生一世也未必學得好」;就算你的文法和用語都對了(學英文算是成功了),你寫的文章仍可能會給名家高手指出很多問題來 --- 問題不在「不對」,而在「不好」。他接著說:

『這種意見,文法書沒有,修辭學書也不一定有,除了自己用心揣摩外,已無指南可尋了。學英文到了這個關鍵,是最後的分水嶺,有「慧根」而肯繼續努力的,可以再進一步,無「慧根」而又懶於再上一層樓的,到此為止了。』

這裏的「慧根」,就是指天份吧。天份高而下苦功,自然會進步;沒天份兼疏懶,當然不會寫出漂亮的英文。還有兩個組合是劉紹銘沒有談及的,就是天份高而不肯用功,和沒天份卻十分努力。前者難說,要看天份有多高,假如是天縱之才,也許不必怎麼努力仍可能寫出一手漂亮的英文;至於沒有天份的,如果真的花很多時間和功夫去揣摩模仿名家的作品,也應該能夠練出不俗的文采。

教人學好的英文的書,我倒有一本可以推薦,就是芝加哥大學英文系教授 Joseph M. Williams 的  Style: Ten Lessons in Clarity & Grace(此書有很多不同的版本,我看的是 the 4th edition)。書裏有多有用的提點,還附有不少練習,假如你能把書仔細讀一遍,並做練習,你的英文寫作應該會有進步。

20120616

雙重否定

香港候任行政長官梁振英最近談到六四悼念晚會,說了句 “I am not saying I was not touched” 古德明陶傑都有評論,前者指那是雙重否定,是「言不由衷文辭的一個特色」,後者則說:「Double negative 不是這個意思。I don't know nothing,這才是雙重否定,本來不對,但習非成是,你看美國塔倫天奴或高恩兄弟的戲,裏面的殺手、流氓、黑人,個個都這樣說,多型呀。」究竟孰是孰非?

梁振英那句說話的確是閃爍其詞、言不由衷,然而,嚴格來說不算是雙重否定;不錯,句子有兩個 “not”,但有不同的對象( saying” 和  “moved”),因此只是兩個否定,而不是(對同一個對象的)雙重否定。讓我各舉兩個例子:She is not unhappy”  not”  “un” 的對象都是  “happy”)和  “Do it because you can’t not do it”“can’t” 和 “not” 的對象都是  “do it”)是雙重否定;“I didn’t know he was unhappy” “didn’t” 的對象是  “know”“un” 的對象是 “happy”)和  “I am not going to tell him he did not pass the test”“am not going to” 的對象是  “tell him”“did not” 的對象是 “pass the test”)則只是兩個否定

不過,陶傑也不是全說對了,因為他認為像 “I don’t know nothing” 這種習非成是的句式才是雙重否定。在這句式中,雙重否定只是用來強調一個否定,不會互相取消(所謂「負負得正」);“I don’t know nothing”  就是 “I don’t know anything” 的意思(同理,“I can’t get no satisfaction” 就是 “I can’t get any satisfaction” 的意思)。梁振英那句說話明顯不是這種句式,可是,要說明那句不是雙重否定,還須要指出它也不是那種「負負得正」的句式(因為句中的兩個 “not” 有不同的對象)。

順帶一提,陶傑說梁振英那句英文「並不地道,也就是說,聽上去有點怪,以英語為母語的人士,特別是英國人,不會這樣說」,值得商榷,我不肯定英國人會否覺得那句說話「聽上去有點怪」,但卻肯定美國人不會。另外,他提出的那句「英式」、「貴氣一點」的句子也有問題:“It would be rather a grave misfortune if my temporary silence is interpreted as a sign of insensitivity, or even stone-heartedness, with those who suffered in our neighbouring country” 中的  “with” 應改為 “towards”

20120615

兩個世界的偶遇

在黃山兩天,走了很多上上落落的石級路,下山後,大家雙腿都軟了,那天正好行程不緊,我們在黃山市屯溪區吃過晚飯後,便要求導遊介紹一間整潔和服務好的按摩中心,七人浩浩蕩蕩一起去做足部按摩。

兒子從未嚐過按摩的滋味,我本來以為他一定不肯給人摸摸捏捏,只是姑且問他想不想一試,誰知他竟然點頭!兒子跟我並排而坐,替他按摩的是個和他年紀相約的小姑娘,還有點稚氣的,臉圓圓,眼細細,雖不美,但予人好感。小姑娘個子不大,可是按摩的力度十足,兒子受不了,只好用「半鹹淡」的普通話問:「可不可以輕一點?」小姑娘聽了忍不住便笑,當然也立刻放輕了指力;按到一些酸軟的地方,兒子覺癢,忍不住挪動身子,還做出個怪表情,引得小姑娘笑出聲來了。

兒子和我說了幾句英語,小姑娘好奇,問我們從哪裏來,聽到是美國後,她便問:「那麼你們說的是英語了?」屯溪是小城,小姑娘看來沒怎麼見過世面,我也用「半鹹淡」的普通話答道:「是呀?你懂英語嗎?」她笑著說:「不懂呀!如果我懂英語,便不會在這裏了。」她的笑聲掩不住話語中的兩分憂怨。

我望著兒子和小姑娘,忽然覺得那是一個令人看得不自在的情景 --- 一個十四、五歲的姑娘替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按摩,一樣的年紀,天壤之別的人生路;兩人今天偶然相遇,以後不會再見,卻在這短暫的一刻瞥見了對方的世界。

20120614

兩個導遊

年青時有精力揹著巨型背囊旅遊,去到一個地方才找吃找住,曾經這樣在歐洲遊了四十多天;現在不得不認吾老矣,無復當年勇,近年旅遊全是跟團的,猶幸每次的團友質素都頗高,領隊和導遊亦大多稱職盡責,沒有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今次到中國也是跟旅行團的,不過,和以往不同的是,這團只有我們一家三口和四個朋友,因為我們報名後一直沒有其他人參加,旅行社一早說好七人也成團,但不會有跟足全程的領隊,只是每到一個城市都由當地的導遊安排一切。只有我們七人,這實質上是個私人團了,是一次獨特的經驗,結果也玩得很開心。

然而,其中一個導遊(武漢的)是我遇過最差的,不但講的英文沒有人聽得懂,而且經常躲懶(例如遊黃鶴樓時她竟然丟下我們個多小時,要我們去找她);她對我們的態度不差,可是,一別過臉和其他人交涉時,她便立刻變臉,露出惡相,動不動罵人(罵司機、罵酒店職員等)。旅行社規定每個導遊都要給顧客填一張表,評估導遊的工作表現;我們七人商量過後,決定小費不少給她,但在評估表上投訴她不盡責,給了她一個 “poor” 的總評估。

我們在武漢機場和導遊臨別時才給她小費和評估表,她接過後匆匆走到一旁,轉眼便不見了;我們以為她已離去,誰知五分鐘後她回來,拿著評估表,臉有難色地對我們說:「你們這樣的評估,我是會給公司解僱的,請問可不可以改一改,改好一點?」我心軟,在團友不反對下,將 “poor” 改為 “fair”,但沒有刪去評語。她接過評估表後,說了聲  “thank you”,便飛快轉身走了;她急步走出機場時,不知是感到釋然還是悻悻然?

武漢之後是黃山,那個導遊便好得多了,英語說得不錯,而且相當和善,會遷就我們的要求,還跟我們有說有笑。這個導遊比武漢的那個年輕,大學畢業只兩三年,家住黃山,不是大城市的人,可以看得出她為人比較簡單純直,她接過我們給的小費時,表情還有點靦腆!

假如這兩個導遊到香港自由行,武漢的那個難保不會做出一些「野蠻」的行為,惹香港人反感;黃山的那個呢?你根本不會留意她。

20120612

錢鍾書的英文

無意中在網上看到有人批評錢鍾書的英文,有論者還詳細分析了他的文字不妥當之處,很多論點我都贊同。錢鍾書的英文不差,沒甚麼文法錯誤,詞彙亦豐富;然而,他的英文絕對談不上漂亮,最大的問題是造句不自然、用語不夠地道。

世上「錢迷」不少,一些崇拜他的人神化了他的語言和文字能力,有一篇文章就這樣寫:

「錢鍾書還精通英、法、意、德、拉丁、西班牙等多種語言。對於一個曾經在牛津留學的文科學生來說,通曉這些相關語言也許並不值得大驚小怪,但要做到純正得沒有一點母語腔調,對所有這些語言文學全部貫通,爛熟於心,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錢鍾書在美國講學,僅憑其操英語的口才,即令四座吃驚,一位在哈佛大學研究院工作多年的美國學者說,他在美國長這麼大,生平從未聽過像這樣漂亮的英語,算來算去只有哈佛的一位語言學教授的英語水平差堪同錢相媲婉美。再如,他在留學時學習過意大利語,但卻從未到過意大利,1978年他首次到意大利出席第二十六屆歐洲漢學會,即用意大利語作即興式的發言。他的意大利語言咬音之準,味道之純,不輸其英、法、德語水平。」

以錢鍾書的天才和好學,通曉多國語言並不出奇,但他一生絕大部份時間都在中國生活,沒有甚麼機會運用這些歐西語言跟人交談,不可能「做到純正得沒有一點母語腔調」;至於「算來算只有哈佛的一位語言學教授的英語水平差堪同錢相媲婉美」,也是天方夜譚,只有盲目的錢迷才會相信。

為了肯定我的判斷,我著兒子看了幾段錢鍾書寫的英文,先不告訴他是誰寫的,問他看後的印象如何;他用了三個字來形容錢鍾書的英文:unnatural, awkward, pretentious(不自然、彆扭、造作),還說一看便知作者的母語不是英語。兒子的第一語言是英語,而且語言和文字的天份都頗高,他的判斷應該沒錯。

林語堂曾說「中國人寫英文,尋章摘句,多用深句,所以才學不好」,正好點中了錢鍾書英文的弊病。錢鍾書的英文比起林語堂的真是大大不如,我也叫兒子看了幾段林語堂寫的英文,也是先不告訴他是誰的作品,他看後說寫得很好;我告訴他作者的母語不是英語,他說一點也看不出 --- 又一次與我的判斷不謀而合。

20120611

聽君四席話

上飛機前的一天在上海書城見剛出版的《余英時訪談錄》(中華書局),翻了一下目錄,覺得有趣,便買了,回到酒店看過幾頁後,竟欲罷不能,第二天在飛返美國的途中一口氣把書看完了。實在好看!


這是本小書,只有二百二十多頁,而且排版很疏,全書主要是四個訪問,都是余英時在 2006 年獲得克魯格獎(Kluge Prize)後做的;第一篇訪問曾在《明報月刊》分五期刊出,喜歡這篇訪問的讀者,相信不會對其餘三篇訪問失望。

余英時談及的除了史學,還有讀書經驗、治學門徑、西方漢學、東西學術分野、儒家思想、和一些學術大人物(例如胡適、錢鍾書、錢穆、梁漱溟、馮友蘭、和楊聯陞),從談話內容可以感受到他學問大、視野闊、人謙厚,令人佩服。

這裏我想特別談一談余英時講過的三段說話,因為都對我有所啟迪。第一段是說錢鍾書的,我一向認為錢鍾書博而雜,沒有一套有系統的學問;余英時以下這幾句說話,教懂了我欣賞錢鍾書之道:

『我對錢先生是非常佩服的。最近有人引葉恭綽的批評,說錢鍾書的問題是「散錢無串」,但我認為與其用不牢固的繩子把散錢勉強串起來,不如讓錢散置地上,一錢有一錢的用處,比想串錢卻都遺失了要好得多。』(p.39

第二段是談梁漱溟對東西文化的看法,我從前讀梁漱溟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時,便認為他只是在 making assertions,沒有說服力,余英時的看法,原來與我的不謀而合:

『他屬於「好學深思」一型,也有直覺,但是憑直覺,論證方面是不成功的。他沒有能讓人信服他把道理說透,最終還是我們中國式的那條老路,把結論提供給你,而缺少了充分的證據,沒有讓你一步步走上那個結論。』(p.68

第三段是一個很重要的提醒:

「講任何問題都不能承認某個人擁有特權,尤其在學術領域裏,在科學面前,更沒有特權的位置。對於某個問題,不能說只有我看到了,別人都看不到。宣稱自己掌握了規律、看到了本質,是荒唐的。」p.191

有些人在某一學術領域擺出唯我獨尊的姿,這幾句說話應有當頭棒喝的作用。

20120609

海寧行

這次到中國旅遊,主要是去長江三峽和黃山,海寧本來不在行程之內,但同行的其中兩個朋友(是夫婦)要去海寧,他們年紀大,又不懂中文,我們和同行的另外兩個朋友(也是夫婦)便決定陪他們同往,想不到海寧這小小的地方竟然大有看頭,令我們喜出望外。

要往海寧的那對夫婦是我大學的同事,已退休,兩人都有來頭,女的是徐志摩的孫女,因為她一向只用洋名 “Margaret”,我最近才知道她的中文名字是「徐行」;她的丈夫也是出自顯赫世家,父親毛邦初曾任中華民國的空軍副司令。他們這次到海寧是為了重訪徐志摩舊居和掃墓,雖然已在海寧請了翻譯員,但由上海乘火車到海寧那一程,還是由我們陪同會安全一些。

我並不特別喜歡徐志摩的詩,但能夠跟他的孫女同遊詩人的舊居,對我這個寫詩的人來說,總算是有意思的事。徐行是由她的祖母,即徐志摩的原配張幼儀撫養成人的,她在徐志摩舊居見到祖母的房間時,思念之情油然而生,熱淚盈眶,令人感動。

海寧可說是地靈人傑,是不少文化名人的出生地,除了徐志摩,還有顧況、朱淑真、王國維、穆旦、金庸等。王國維是我佩服的人物,他的故居當然不能不去一遊;比起徐志摩舊居,王國維故居便顯得簡陋了,前者是三層高的洋房,內部中西合璧,有很多房間,後者是古式屋子,面積不大,只有一個廳和三四個房間,而且頗為殘舊。我在王國維故居買了一本陳鴻祥著的《王國維全傳》,厚厚的六百多頁,是本很詳盡的傳記,希望這個暑假能有時間看完。

金庸書院是另一個值得去的地方,雖然是為了吸引遊客而建,但是設計得頗為風雅,有庭園氣象,就算不是金庸迷,走進書院裏,看到那些花園亭台,也會覺得心曠神怡。

海寧位於錢塘江畔,是個觀潮的好地點。這次我們沒有看到大潮,不過,第一次觀潮,即使不大,仍覺有趣,遠遠看見江上一條長長的白浪慢慢湧來,水聲越來越,潮水經過時,近看可以見到滾動的浪花,跟海浪很不一樣。

王國維故居、金庸書院、和觀潮之處都在海寧市的鹽官鎮,鹽官還有一些古老大宅、房屋、和街道,由於遊客不太多,沒有過分商品化,保持了一定的古色古香。

由上海到海寧,只須乘一個多小時的火車,如果你到上海,便不應錯過海寧這個好地方。